笔记

阿城阿城精选集读后感6篇

《阿城精选集》读后感(1):痴者,畏者,勇者,为王者——读阿城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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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瓦不(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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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阿城的《棋王》,令我怀念起村子里已经故去的一位老人。

说他是老人,那是因为我从记事起遇到他,他已经表现出老人的体征来,当然,他是后来越来越老了。怀念他,是因为他的生命中跟那位棋王有着共通的脾性——痴。

王呆子痴于象棋,他痴于歌唱。

他会一种很古老的歌谣。这种歌谣是用我们祖先的语言来歌唱的,歌调有一定的套路,悠远、拖沓、高亮。他还有一个记录歌词的本子,线装、泛油、枯黄。每餐饭后,他必行走于村道中,三步一停顿,仰头、昂背、开喉放歌。尤其是有月色的夜,他必站到月光最亮的地方,对着月亮来唱。没有月光的时候,他就握着手电筒,一边踢去路中的碎石子,一边歌唱。

每个中国的村落,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吧。他们总要做点吃饭以外的事情,才感到自己是在活着。“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人们赐给他们“痴”和“癫”的概括,即使没有褒义,也是当笑料来谈的。不过这其中有的人,终于在于他们的坚持的痴癫中,造出点能震慑常人的事来,于是获得了敬与重。于是贴在他们身上的“痴”字,换作了“神”,“王”字。

《棋王》是很入俗的一个小说。俗,讲的是它的本土,形象,精髓。虽然阿城并不认为他是在写传奇小说,而是笔记小说,但这个故事的传奇色彩是很浓郁的。尽管如此,它的哲学命题却是很洋气的。作者在最后一段,通过“我”的思考,提出了“真人生”的概念。真,真谛。生的真谛。不能只求吃喝温饱娱乐,要有点精神,信仰,追求。就像西方哲学在苦寻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不过这话听起来虚,阿城写的王一生却是实的,有解答的。

《哪啊哪啊神去村》,自然环境跟《树王》是一样的。不过,社会和人文环境就截然相反了。《神去村》讲的是一群村民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故事。他们伐树,感恩自然,回报自然,走的是可持续发展的道路。《树王》那个背景,是在中国上山下乡,举国大改造的时候。那也是个野蛮的时代。虽然口号里喊着要科学,解除迷信,扫四旧。可不知道许多人不懂精神,只懂口号,毁了多少好东西,毁了自己的根。

个人面对集体,个人当然是弱小乏力的。可是如果面对野蛮的集体队伍,你不愿意同流合污,努力改变又不够力,怎么办呢?只能把自己豁出去,把生命交出去。不过,几百年的生命都得不到敬畏,几十年的生命又怎能得到敬畏呢?所以,肖疙瘩是乏力的,很快就遗忘的。

曾几何时,我们才听过这样的故事。弱者面对野蛮的势力,他喊:“我死给你看!”死啊,果然死了。可是又如何呢?蛮者并没有醒悟,他可能会有一丝丝愧疚,但他有高尚的理由,伟大的借口。

我难过于什么?我难过于树王这样的王,是没有权力的王,没有震慑本事的王。他有的,只是薄薄一条命。“死给你看”,可是多苍白的死,他坟头上的白花花啊。

一九七六年。

我想起我第一次踏上讲台的那一年,是二零零七年。

一九七六年在农场当知青的“我”,被派到村里的学校当教师。

二零零九年,我离开支教的乡村,来到了一线大城市,继续教。

我不过想说的是,无论时间无论地点,形式的、无用的主义依然存在。它们只是增了减了,变样子了。但它们仍然是在的。一些用心的教者,他会怀疑教书怎么是这个样子的。就如《孩子王》中的“我”。这种怀疑会让人痛心疾首,愤懑不满,很想呐喊撕裂。

孩子王他在撕裂。他在与一套他认为不正确的制度在撕。但是他撕不过,他被没收了撕的资格。

因为,他撕得太明显了。

我曾经也撕。悄悄的,变戏法的。可是不敢过分逾越雷池。在一种遵规守矩的状态下撕,撕不到内核,在皮毛边抓抓痒,然后,自己会一辈子都这样痒。

孩子王是勇的。他依然渺小,但他的勇令他高大。而且他的高大,起码会被几十个孩子看到。至于后来会有多少人记得,那个说起来就悲观了。

棋王,为人生的王。

树王,为自然的王。

孩子王,为未来的王 。

他们,是自己的王。

《阿城精选集》读后感(2):闲话小巷

下午在一条老式巷子寻人。阳光静静掠过头顶。青石板路树影斑驳。水果店二楼传来咿咿呀呀越剧唱段。灰色廊檐下,老太太踩小凳,左手捧罐右手拿刷一下一下给天棚抹油漆。九月了,天空蓝得清澈。望过去,巷子很长,行人稀落,几片树叶伏石板上,被风追着跑。这样懒洋洋似乎闻得见旧时光的下午,让我觉得十分幸福。

幼年留下的印记:总有那么一条灰旧的散发着樟木味道的小巷。巷子两边木结构老屋。天蒙蒙亮,各地聚拢来的菜农小贩,叽叽喳喳于青石板路两边割据地盘。晨雾散去,半蹲的菜农身后显现高门槛里各式店铺。

食品店陈列柜里,苹果香气扑鼻,干荔枝用牛皮纸一包一扎,便是上等馈赠礼品。棉布店一捆一捆柔软布匹,顾客稍作指点,营业员“嚯”地搬过一匹,花布抖出来,皮尺细细丈量,宽出半厘米,划粉,剪刀“咔嚓”,再“嘶”一声,四四方方布料扯下,一桩买卖搞定。弹匠铺,两个沉默无语木头“雪人”,一天到晚单调乏味的“嘣嘣”声,把日子弹得又长又细,没有尽头。小吃店,门口墙上朱漆大字“某某饮食”,门侧小凳上摆一个藤制油条筐,冬天,油条冻得结实,小孩子停驻跟前,成年顾客却被油爆葱花的香气吸引,径自往里走——油腻灶台,同样油腻的四方小桌,坐下来,扬起手中纸票,招来一碗热腾腾雪菜肉丝面。

八十年代上下,南方镇子的小巷状貌大多如此。北方镇子里的街道,幼时自然不可知,但据目前经验,我想不能称其为“小巷”。因为它更宽,街两边也不是绵密楼房,而是灰扑扑自成一家的矮平房,冬天为御寒或者抵挡风沙,每家店铺都会遮一道厚厚门帘,跟南方镇子里的店铺,木板卸了后敞开式的门面完全是两回事。会多一些馍铺,麻花铺,烧饼铺倒是肯定的。牛羊肉店也不可缺,至于小吃店里提供的吃食,一定也不是南方镇子上包子馄饨肉丝面那般品种单调,至少会有胡辣汤,油茶,麻辣粉,鸡蛋醪糟,水盆肉骨头吧。

阿城小说里尚有提及这样的街道。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阿城未能逃离与众多年轻人相似命运,中学未续完,便去山西、内蒙、云南农村插队。知识青年下乡,窝在穷山沟,大锅菜缺油少盐,嘴里淡出鸟,胃里泛酸水。前途渺茫,文化生活匮乏,精神支柱瓦解,那时候,想必一个最基本最朴素的“吃”,便是最结实的向往,既填补干瘪的肚皮,又暂时麻痹空虚的精神世界。于是,知青们一旦得了机会上趟街——跑几十里山路,去到镇子里,找一条街,吃一顿美食就是最直接最有效的精神安慰剂——酒足饭饱,幸福感才得以油然生成。

首先在《棋王》里面,阿城提到总场所在地交叉的两条街。那一日知青们为观棋赛,找借口请假,走两天到达总场所在地。于是便上街。沿街商店零落,货品不足,特殊时期特殊萧条气象。那些知青,尽管来自大城市,山沟里待久了,一条简陋小街,照样如繁华世界。兴奋之余,吃是第一。馆子挨着馆子吃过去,净肉一盆接一盆吞,直到肚子滚圆,微微有些“肉醉”,然后找一块草地昏睡。

《树王》也提到上街。上的是县城的街。走十里山路,搭五个小时的拖拉机,到得县上。这回倒不是为了观棋,而是给一个孩子买糖。照例是沿街把县城几家饭馆吃遍,然后买票看一场电影,黑暗中一粒一粒吃糖,竟然吃上瘾,后来醒悟它的珍贵,才留起来不再吃。

阿城笔下的街道,平和中露出“世俗”之美。虽然处于窘迫年代,知青们在街上的每一细节都透射出那个年代那一代人的辛酸和伤感。但它无疑是温暖的。如他笔下塑造的王一生,脚卵,肖疙瘩,老杆儿,王福,没错,他们是畸形年代的受害者,但阿城并不想一味标榜前者精神上刻下的道道伤痕,而是在想方设法证明,证明他们没有被生活打垮,相反,他们倒是想在贫瘠陈旧的土地上开辟出一个崭新的世界来。

《阿城精选集》读后感(3):搏兔

袁宗道曾说:“大狮搏虎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小不可忽也。”所以我爱看大师们的小文章,一是他们不会因其小而忽之,二是大师们的文字,甫一出手定在水准之上,洋洋大观者美矣,玲珑小品也必不会让人失望,象阿城的《峡谷》。

“一时满屋都是喉咙响”在《聚餐》里也出现过,彼时形容人多,此时形容屋静。骑马汉子如樊哙般吃喝,在这静屋里愈发衬出卖酒肥汉的呆木、空谷的静寂。阿城纯粹旁观着,把自己放得极远,以至于形容咀嚼也只是用纯粹的白描:“腮紧紧一缩,又紧紧一缩,就咽了。”这是“看”到的,不是“感”到的,所以不用主观的“咬”和“嚼”,而以观察到的动作“传”出来,由此传达出一种疏离,简直有隔岸观火的冷静,从而达到真正的客观,才可信。

冷静是一种修为,是去了烟火气而又非漠不关心的一种状态,仿佛是镜,只是“观”与“照”,没有掺入自己的温度。镜里的来去当然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所以入谷时“那马腿移得极密,蹄子踏在土路上,闷闷响成一团”,“马上了石板,蹄铁连珠般脆响”,离去时“峡谷里响起一片脆响,不多时又闷闷响成一团”,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发象镜了。

所以看到那句“眼睛遇着了,脸一短,肉横着默默一笑,随即复原,似乎咔嚓一响。”忍不住叫绝,不由得把脸一短。又想若把“遇”改为“看”会有多么蠢相,神一下子就散掉了。整篇就是一个汉子来、吃、喝、去,可看的人精神提起,不敢稍懈。看完了慢慢放松下来,心里却不知有什么东西随那汉子去了。

《阿城精选集》读后感(4):悦读阿城

有天半夜醒来,清醒如晨,索性起身读书。正在读的几本都不适合半夜读,没怎么犹豫就从书柜中抽出《阿城精选集》。前不久看窦文涛无限敬仰满眼放光地聊《洛书河图》,情何以堪,心想,我连“三王”都还没读过。翻开《目录》,“三王”位列一二三,放下心来,窝到沙发上去读。如果读着累正好助睡。却一口气读完《棋王》、《树王》和一大半《孩子王》,到了正常起床时间,洗漱早餐,沉浸在大惊大喜中。一日里遍语朋友阿城如何如何了得,不辞辛劳地摘些段落发去佐证,全不顾人家是否有兴趣。

除了上述三个中篇,选集还收录了十八个短篇,读得也快,尽数爱到难以言表。到散文部分却读得慢了,越读越慢,不是不好读,是伍尔夫说的伟大的散文作家在一篇散文中传播给我们的知识比一百本教科书还多,忽略“一百本”的夸张手法,阿城的散文便属此类,知识量全都大到不行,并且往往字面一层意思,背后好几层意思,读来惊奇都不易。文字倒不像他小说那般干净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有时甚至也话痨,但话痨也是了不得的话痨,比如:“有分教,海誓山盟,刀光剑影,红杏出墙,猫儿偷腥,醋海波涛,白头偕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包龙图义铡陈世美,罗密欧与朱丽叶,唐璜与唐吉诃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汪大尹火烧红莲寺,卡门善别恋,简爱变复杂,地狱魔鬼贞操带,贞节牌坊守宫砂,十八年寒窑苦守,第三者第六感觉,俱往矣俱往矣又继往开来。”(《爱情与化学》);素材使用也时有重复,比如说孔子说听了韶乐“三月不知肉味”、“魂飞魄散”解、莫言擅讲鬼故事、对《棋王》中满口道禅的老者的分析、孔子不语乱力怪神等都分别出现在两篇或几篇散文中。

书前附有法国人诺埃尔·迪特莱的研究文章《冷峻客观的小说》,“形式”、“构思”、“技巧”、“风格”一路分析下来,直到“结论”。议及的作品,选集中不少没有收录。文章写得提要钩玄,功夫可没少下,看得出对阿城的作品真是热爱。文中说王蒙在一篇“大力推荐”阿城作品的文中,用“美不胜收”形容之,甚为同感。可这最成了困难,我又能从哪一处“美”谈起呢?要么偷个懒,只将阅读中标记出来的地方整理在此,自然是零碎不成章的。

《棋王》的首场景是乱轰轰的火车站,知识青年启程上山下乡,“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一句便知已经送走一批又一批了。火车上靠站台的车窗挤满了知青。“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照进来,冷冷清清地照在北面众多的屁股上。”车箱一侧别情依依,另一侧凄清孤寂,“我”和“棋王”在冷清的那一侧相遇,不由“我”分说,两人下起棋来。“车身忽地一动,人群‘嗡’地一下,哭声四起。”突然就想起一位亲密女友的话来:“那一刻就我没哭。”她入伍,她妈在满站台簇肩拉手哭泣叮嘱的人群中一如既往地冷着脸一语不发,那情境令她十分尴尬,咕哝一声“再见”逃上车,悄悄在车箱清冷的那一侧找了个座位坐下。火车启动时,一车箱的新兵也是“哇”地一声哭开了,她深深垂头却没哭。那是一个成因复杂且漫长的母女不和的故事,跟《棋王》中的“我”和棋王境况殊异,只不过在这个细节上撞了车。

语言越干净,味道越足,画面感越强,是阿城小说给我的深刻感受之一。可是光干净不行,如果将一部小说视为一座由语言筑成的建筑物,语言材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阿城技艺纯粹,且语言用料极富品质、稀有。因此他建造出来的小说建筑,那怕个头小小,也敦雅美茂,饶有别致,朴中藏锐。

就《棋王》来看,依序举例:“我”不信传说中棋王那些呆事,“觉得不过是大家寻逸闻鄙事以快言论罢了。”“快”,使动用,干净利落不说,无所事事的青少年们从吹牛扯谈、添油加醋中找乐子的情态一下子就出来了;关于棋王吃相的描写,精彩已极,不多述。只看,“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精细到“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惨无人道。”一转,说他下棋同样精细,但就有气度得多。对手输了却不自知,非要下完最后几步,他耐心奉陪,完了来一句:“非要听‘将’,有瘾?”六个字,尽显“棋王”自信,透着雍容,读来令人莞尔;棋王跟拾破烂老头下盲棋,“老头儿棋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一般,阔得开,收得又紧又快。”想想闪电的速度与幅度,再品味一下“阔得开,收得又紧又快。”着实佩服!棋王来“我”插队的农场玩,洗毕,“我”请他抽烟,“我先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膀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字能比“荡”更生动的了,简直摇曳有姿呢。想象一下,长途奔波,老友相逢,洗汰停当,坐下,吞吐一口烟,身子一“荡”,灵肉复苏,开始畅谈;第三天棋王离开,“急急顺着公路走了,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后面有篇《思乡与蛋白酶》的散文,有屁股,“师傅蹲在门口抽烟,看街上女人走路,蒜瓣儿一样的屁股扭过来又扭过去。”哈哈;棋王带大家去文化馆找他认识的一位画画儿的,在文化馆里,迎面来了三四个穿蓝线衣裤的女宣传队员,“胸撅得不能再高,一扭一扭地走过来,近了,并不让路,直脖直脸地过去。”简单与骄傲,不可一世的骄傲,是那个年代那个群体最显著的特征,这特征,被阿城寥寥数语写得扑面而来。拍戏的话,依了这点指引,任何人都可以轻松导演出这个画面,因为文字本来就已经是画面。到了画家门口,棋王一叫,“马上乒乒乓乓出来一个人”。画家带大家下河洗澡,趁机画裸体素描,“大家又围过来看,屁股白白的晃来晃去。”晚上去礼堂看演出,一群人缩在边幕上看,“演出甚为激烈,尘土四起。”棋王与人决战,“到了棋场,竟有数千人围住,土扬在半空,许久落不下来。”……这类精彩不胜枚举。

再看《树王》和《孩子王》,《树王》中知青们被“树王”肖疙瘩的儿子引着上山顶,小孩走得飞快,知青们紧紧相跟,“不一刻,汗淌到眼睛里,杀得很。”“杀”,同样再难有比这更生动的字了;“我”擅磨刀,磨罢,“人有利器,易起杀心。上到山上,逢物必砍,自觉英雄无比。”物对人的行为及心理有这般影响?当然,人仗物势,比比皆是。不明白的话,想想“土豪”便知。“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同理,只是架不住自造幻境。《孩子王》中,隔壁教室忽然响起歌声,“震天价响,又是时下推荐的一首歌,绝似吵架斗嘴。这歌唱得屋顶上的草也抖起来。”一个班的小朋友的歌声便可让草抖,全国人民的歌声何等威力可想而之。“我”初登讲台,不懂书该如何教,受学生王福启发,教识字。一节课下来,“结结实实地教了几个字,有如一天用锄翻了几分山地,计工员来量了,认认真真地记在帐上。”价值观这个东西,是作家无法回避的,阿城作品中的价值观统一、无处不在,且皆静静渗透在细节中。一个作家通过作品传达什么,能够传达什么,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犬儒、功利及投机者,肯定出不了经得住时间检验的作品;至于甘为喉舌者,其作品则应归入宣传材料而非文学。王福是王七桶的儿子,“我”和王七桶一起去拉过粮,车上人们互相让烟,对他却视若无存,“我”请他抽烟,“他转过眼睛,一脸的凶肉忽然顺了,点一点头,将双手在裤上使劲擦一擦,笸箩一样伸过来接。”王七桶一个人搬运一队的粮,“竟是快乐的”,可当听说他要的字典还是没有时,“‘啊、啊’着,眼睛异样了一下,笸箩一样的手松下来,似乎觉出一天劳作的累来。”他的儿子王福是“我”班学习最认真的孩子,本子上记着他认得的3451个字,还有437个字他认得但课文中没有的字。教认字,教作文。作文只要求把一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学生们写着,“我忽然觉得,愈是简单的事,也许真的愈不容易。”“我”当初被调去教书,是因为插队前上过四年中学。但很快因为不教课文,“终日只是认字,选各种事来写。”而被清除出教师队伍。

棋王对农场生活颇知足,“我”却抱怨没书没电影,棋王教导“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虽然他的口头禅是“何以解忧?唯有象棋。”要是没棋下,他会比谁都不知“知足”为何物。但他肯定又是谨记“先说吃,再说下棋。”的母训的。接下去“我”有一段心理活动:“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刚刚读罢的《到灯塔去》中的莉莉也常作这样的思考,其实拉姆齐先生关于学术追求的思量,以及拉姆齐夫人对生活的热爱,从本质上说,也是属于“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这一命题的。而伍尔夫判定一部文学作品的优劣,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则便是它是否揭示了生命的本质。《树王》中,插队云南的知青以砍树为业,第一次上山,辩识了半天才认出山脚下队里的草房,望着层层远山,“我忽然觉得这山像人脑的沟回,只不知其中思想着什么。又想,一个国家若都是山,那实际的面积比只有平原要多很多。”更是可以直接视作阿城向“思想”的致敬。在人都不可以思想的年代,他却揣度山的“思想”,透着敬畏,甚至漫想“思想”如果蔓延、伸展,其力量的不可估量。还是《树王》,肖疙瘩突然秀起侦察兵的队列训练,应答“出列”命令,“两只眼睛,只有方向而无目标,吼完又将下巴贴回脖子。”“只有方向而无目标”,简直就是那个时代的人的集体写照。最极端的反例是张爱玲,她去温州探望胡兰成,两人散步时听到操练声,循声从一处墙头望进去,刚看了一眼,她便吓得落荒而逃,因为一群人依命令统一举手投足令她惊惶不已。这个极端个人主义的自由大小姐啊,最后逃过革命洪流的冲刷,不恰在于她这种极端到类乎本能的个人主义吗?“我”翻看“树王”肖疙瘩儿子一本缺头少尾的连环画,当识别出是《水浒》中宋江杀惜一段时,“我忽然觉得革命的几年中原来是极累的,这样一个古老的杀人故事竟如缓缓的歌谣,令人从头到脚松懈下来。”图解这番心绪,就像涓涓细流流进沙漠,反衬出的却是干涸的惨烈。

阿城的短篇小说,短到多短?选集中收录的十八篇,最长的不到八页,最短的仅两页。三五页的居多。我在第一篇《会餐》后写:天啦天啦!好到无以言表。这其实是对选集中所有短篇的一致观感。篇幅短,文字更加洗炼、旷达,短短篇幅后面有被不堪历史淹渍得生猛怪异的各种滋味;有大自然,有投身广袤自然寻找慰藉的各种人物。因此,阿城短篇小说最大的特点我认为是意蕴深长。《成长》中的王建国,生于1949年10月1日。小学、中学写着《在红旗下长大》,或者《在五星红旗下长大》的命题作文长大,后来下乡、返城、当了建筑工人。在“导师舵手领袖统帅”——这一长串称谓出自后面一篇叫《艺术与催眠师》的散文,前后文是:“我和两个朋友当年在北京看过一本关于催眠的书,免不了少年气盛,议论除了导师舵手领袖统帅,完全够格再加个催眠师。”——纪念堂工地捆钢筋时,请示班长小便的问题,建筑工地的老规矩是就地解决,班长说上头讨论过了,可以,避着点。“高处有风,王建国解决问题后,抖了一下,两眼泪水。”饥年食人、知识分子的倾轧和下放、右派的遭际、武斗中的成人和孩子、知青上山下乡……都是阿城短篇小说的题材,它们不动声色地缩身在三五页内。

“太阳一沉,下去了。众山都松了一口气。”《雪山》中是一个独自去观望雪山的人,“雪山是应该见到了,见到了,那事才可以开始。”何事?不知。他点一堆篝火,盯着火看,看出种种趣致,却无法加入,“渐渐悟到,距离的友谊,也令人不舍与向往,心慢慢宽起来,”睡梦中“又是白的雪,蓝的天,说不清的遥远。”一个“又是”暴露出远行的原因:梦的引导?仰或远行远眺雪山是每一个重要决定的前提?梦中惊醒,望见晨光中粉红色的山顶,“痴痴地望着,脑中渐渐浸出凉与热,不能言语。山顶是雪。”

九篇散文,只能略过,太强,硬要去说的话,肯定拉拉杂杂没完没了,而且多半说不到点子上。不过想呈列伍尔夫在《现代散文》中提供的散文原则,因为觉得阿城的散文就是这样的散文。

伍尔夫认为散文的原则只是应当给人愉悦,“散文中的一切都必须服从于这个目的。它必须第一个词就把我们迷住,到最后一个词才让我们醒来,感到精神振作。”

“散文必须包围我们,用它的帷幔把世界挡在外面。”

“直话直说和对犯人治病救人的批判在散文中是不合适的,散文中的一切都应当是为我们,是为了永恒,”

“散文容不下文学的杂质。……散文必须是纯净的——纯得像水或纯得像酒,但没的沉闷、死板、无关的内容。”

如果想读这样的散文,就去读读阿城。

最后想说,无论阿城的小说还是散文,随便什么时候拿来重读,都能读出新东西。这是我写这篇东西重读部分篇章时很深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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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精选集》读后感(5):写在《棋王》的折痕页

小说写棋这种文士风雅事,却先入俗为吃。关于吃,王一生有此见解:热量够了,便是饱,超越这个标准,是馋。根据个人经验,不吃饱,哪有力气挨饿呢?或曰,馋是饥饿的附着物,唾液使得食物得以润滑和消化,不馋,我们怎么知道自己饿了呢?

王一生对食物有着一种虔诚地敬意,“吃完之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尽,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甚至有一次地,左手轻叩茶几,发现一粒干缩了饭粒儿也轻轻地跳着。王一生发现了,将那个饭粒儿迅速放进嘴里干嚼,嵌到了槽牙里,还用手指抠出来,咽下去,“喉结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

之后行文中有几次关于吃的精彩描写,王一生最后都流下了眼泪。这几次的吃,也都是充饥的程度,还不能达到解馋。他一直没有越过这条线。

但小说一到讲述棋道,却借用男女之事讲阴阳之气的比兴:怎样入势、导引、布局、铺排,又怎样运作、克损、容含和变化。

但直到结尾,才出现这样的样文字:“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在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象棋是等级极森严的游戏,将帅的步伐虽然一如兵卒般一步一步,但他却只是威风八面的踱在皇宫之内。兵卒们攻过了河,都如同离弦了的箭,再也不能回头。谁见过一兵一卒过了楚河汉界,还能回到故乡的?

王一生自然是棋王了,但他并非是冠军,他甚至连比赛的程序尚且无法进入。因为他得罪了一个直接管他的官,那个官轻易就把他精深的技艺抹掉了,也抹掉了他的前程——这样的世界,王一生还能去往何安身立命呢?

许多次,我以为那些民间里几代人研磨传承的一些秘密技艺,要在王一生这里断掉了,从此失去。王一生这个只能吃饭不能解馋的知青,他的母亲曾是旧社会的一个娼妓。烟花柳巷里出没的女人,她的儿子长大了,她希望他能够有一身至少可以吃饭的本事,而不是顺了自己的秉赋去下棋。

然而,传承了文明了并非那些枭雄与霸王,而是这黑脸的炮灰,以及烟花柳巷里出没的娼妓:是王一生的母亲,有生又弱手一张张地折书页,也还为呆子捡牙刷把儿,磨了一幅无字的棋。她甚至连象棋上有什么字符都不知道,但她却用自己的力量,传承着所谓文明和技艺,敷演出人的历史。

不过,值得玩味的是,阿城在小说里怀疑了帝王将相,而对妓女兵士惊讶不已,他的目光已经投向原野里那些生生不已的贩夫走卒,那些草莽间坚韧人生的悲苦和乐趣,那些隐逸的名士高人,那些提供血液的工蜂与蚁族,但他的小说题目却是《棋王》。

据说,阿城原来的写作计划中,要顺着《棋王》往下写,写出“八王”。我读过《棋王》至少二十遍,但可能年轻浮躁,无法读出字面以外的意思。这次一读,立即陷进去了,接着立即读了《树王》和《孩子王》。不知道其他几王有无写出,或者去哪里可以读到?

又据说《棋王》原稿,是说王一生因棋艺高超而入仕,只是后来遇到他时再问棋事,说“有吃有喝,还下什么棋?”这是小说艺术上的成功,却被编辑要求改成现在这个结局。原稿里,王一生的编制问题已经得到了组织上的解决。组织上还能解决许多问题,包括个人问题。组织是温暖的,不但帮你打出身,还帮你立户口,娶老婆,甚至帮你做广告,灭谣言,甚至死后为你的遗体上覆盖一面巨大的红旗。

但组织不能解决人生的问题。因为有那么多组织上的人,拿了好处,却转身就跑,客死异国他乡。组织实际上根本没有解决一个人安身立命的问题。

《棋王》被认为多处蕴含了老庄思想的部分,一直在试图解答这些问题。我似乎也得到了这些回答,但我说不出,无法说出。我知道这是一个秘密。

《阿城精选集》读后感(6):阿城的:食色,性也

今儿是端午节,按说应该应景儿地讲一下屈原屈大人的故事,但是我对这位大人实在是不了解,只知道诗人是投汩罗江自尽,不过坊间还流传着另外一个版本的说法,说是诗人因为“余幼好些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穿着打扮得太过夸张、隆重,结果去江里洗脚的时候不慎落水身亡了,对于这种说法我想诗人的脚洗得未免有些过于认真了,如果结合我对诗人的八卦迷思也许更确切些。我对诗人的八卦迷思是,总觉得他大概是嗑了药,要不然怎么会写出“驾青虬兮骖八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这类“飞”得这么厉害的诗句呢?

阿城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讲了许多古人嗑药的故事,结果他一个人撑起了整部《八十年代访谈录》的精华部分,活脱一位侃爷,自发演讲。

最近我在读“世纪文学60家”中的《阿城精选集》,在这60家中阿城排名46,前有韩少功,后有张洁。这本精选集分为了两部分:小说编和散文编。

阿城的小说我很早以前就读过,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在家中翻出了一本《收获》或者《十月》之类的杂志,上面有阿城的《棋王》和《孩子王》,棋王我只记住了牙刷把磨成的象棋,孩子王完全没记住,印象中谢园演过同名的电影。童年的印象虽然如此模糊,但我却鬼使神差地记住了阿城。

我一直怀疑我爹或者我妈其中的某人年轻的时候梦想过要当文青,要不然我不会一直在家里翻出各种各样的文学书籍。但每次问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不承认,甚至装作对文青这个词很不了解的样子,好像中年以后再承认文青就是件丢脸的事一样了,我不知道这之中的转折点在哪里,也许80年代的文青是激进的、张扬的一代人,不符合家长的形象。

阿城是个神秘的人,也算不上多产,除了《棋王》、《孩子王》、《树王》之外好像便鲜有文学作品问世了,但同时在文化圈中又保持着极高的声誉及赞誉,一说就是翘楚级别的人物,是爷,这让我很是困惑了一阵,毕竟,那个年代实在离我太久远了。

王小波说阿城的《棋王》充满了浪漫,这个“浪漫”包含了许多信息,包括不了解与臆想的含义,我是这么理解的,我同时还有的理解是王小波是以理科的思维在思考,其实在我看来阿城的文字是细至入微的、阴冷的、又令人动容的,而他对食物、对人类本性有着一种异常深刻的认识,食物与人性贯穿在他的全部作品当中。

比如《炊烟》。我是第一次读阿城的短篇,结果读完这篇《炊烟》后让我不由得颤战栗了起来,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虎毒不食子的故事在这里并不适用,在这里有另一套生存法则。这套生存法则也许是出于迫不得已,但……

《阿城精选集》封底写着这样一段文字:“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世界上最复杂的事,是将复杂解为简单。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存在。我常常觉得所谓历史,是一种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大概这便是对阿城最好的注脚。

食色,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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