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

白先勇台北人读后感6篇

《台北人》读后感(1):"俺曾见……"——白先勇《台北人》读后

最初知道白先勇,是因为青春版《牡丹亭》,知道他是著名的小说家,国民党高级将领桂系军阀白崇禧的儿子,却一直没有看过他写的小说。

前一阵书展的时候陪nemo去看了“落落和项明生书友分享会”,其中就提到白先勇的《台北人》。这就是我看这本书的缘起。

《台北人》是一串写人的小品文,茶余饭后读一篇,不浪费时间,也不会上瘾。每一篇都像是片段,像是从主角的生命中截取一段来写似的,全部是open ending,从不交待后事。掩卷沉思,对于故事想评价点什么却说不出,最后只余一个“叹”字,这就是我对这部小说集的感觉。

白先生的确是功力深厚,这部集子里面写了很多人,有将领,有仆妇,有帮佣,有知识分子,有商人,有社会底层的妓女,有名利场中的交际花,有上流社会的夫人太太,也有曾经在军队中的兵油子。千人千面,白先生寥寥数笔写来,一个个人物竟都活灵活现跃然纸上,让人读了宛如亲见。白描几句衣着饰物,就能看出人物的性格职业,写两句心理活动,就能窥见人物的过往阅历。白先生写对话的功力更是炉火纯青,什么人说什么话,对话写的活灵活现,我不禁想白先生也许是真的听这些人说过这些话吧,可是他又怎么会真的听过这么多三教九流的人说过这么多话呢:即将离职的领班的舞女说话泼辣凌厉(《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家中富贵不在的昔年阔太太说话小心翼翼(《游园惊梦》),而社会底层的妓女说话句句都透着“薄命”二字(《孤恋花》)……白先生并不用“老子想当年”这种回忆式写法明确的来述写人物的过去,然而这本书里面的每一篇,句句是写现在,同时也是句句在写过往,在写中华民国成立到大陆沦陷那段“忧患重重的时代”,更兼文字组织巧妙,行文流畅自然,读者不自觉的就着了作者的道了,竟也变成那一人那一事的亲历者了~更有甚者,很多事作者是惜墨如金只字不提的,由着读者去自行想象补完。如《一把青》,从过去到现在,人物性格巨变,然而间中经历的种种,作者竟却只字不写。然而就算不写,读者难道猜不到这中间经历了如何的痛如何的苦如何的磨难方才蜕变方才涅磐的吗。不不,“蜕变”和“涅磐”这两个词太大,对于《一把青》里的朱青,恐怕只是为了好好的活着罢了。

所有这些“台北人”,都是外省人,都是“大陆沦陷”之时逃到台湾的,他们忆着百乐门、夜上海、夫子庙的昆曲,忆着大陆的吃食、大陆的绸缎、大陆的排场、大陆的街坊。就像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忆着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对,就是像上了年纪的人在忆着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可是忆着终究只能忆着,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而日子还要继续的过下去。所以《台北人》写人只是写人,只是记述,作者本人的态度,也许和我一样,只是一个“叹”字吧……

《台北人》给我的感觉,像极了孔尚任《桃花扇》里面这一节: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至于后两句“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我以为就不在《台北人》表达之列了)

《台北人》读后感(2):壶内藏今古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人生两大悲,美人易老,英雄迟暮。被白先勇在《台北人》和《纽约客》两本书里写尽了。

白先勇不像董桥,笔下尽是写高雅清贵的大家闺秀,虽出入厅堂,谈吐不凡,姿态万千,却是一个个定妆照。在一个时间点写人,写的再漂亮,也是纸上美人。美人再美也要留点遗憾,更经不住岁月的蹉跎。《纽约客》和《台北人》里不论是绝代佳人“李彤”还是腼腆女学生”朱青“最后都难逃香消玉殒或是被岁月磨平棱角的命运。

两本书这么多人,唯有一位尹雪艳总也不老。十几年前,在上海百乐门,五陵年少为争她的缠头最后白了双鬓,开了顶。十几年后的尹公馆依旧是旧雨新知人头攒动。

从霞飞路的花园洋房到仁爱路的尹公馆,她从不肯降低排场半分。从前百乐门舞池里”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和“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十几年后依旧“一身素白打扮,未施脂粉的在徐先生葬礼上现身。”宅子,衣裳,妆容,十几年如一日,具有相似的审美。一个人说话的习惯最容易随时间改变,尹雪艳却用十几年不变熨帖的吴侬软语暖了失意的从前京沪红人心。还有轻盈的步态如风一般,眨着眼就从百乐门飘到了尹公馆的牌桌间。从始至终恰到好处的待人接物,这些都是不老的皮相。

而最骇人的是她的无情。白先勇笔下的人哪个都是有血有肉,情真意切,只有这尹雪艳,白先勇是刻意的往无情了写,写的不食人间烟火,写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金大班也是歌女,她是舞女的那种无情。她痛骂朱凤怀了小广仔孩子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出了道的人,把烟花场看的一清二楚。《谪仙记》里的李彤也是一幅冰霜面孔,对着谁也是一副高贵冷艳的表情拒人千里之外。但她分明是爱自己爱的入迷了,对他人的无情深深植根于对自己的深情之中,她也有情,全被压抑孤傲的性格之下了,不然最后怎么会在威尼斯跳桥自杀。但尹雪艳就不一样,她本身就不在道中,她没有冰霜面孔也没有铁石心肠,她可以嗲嗲的叫着“干爹,快赢了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却让人感不到一丝感情。情深不寿,这无情便是不老的魂。

不老的必然不是人,是仙是妖。白先勇刻意或无意的用“素净”“风一般”将其符号化,填上几分仙气。但她又不是仙,姐妹淘说她八字带煞,竟真的熬死了王贵生,洪处长又迷了徐图壮的心窍,点上紫貂火狸,大血红郁金香,活脱脱的妲己出世,这又是妖。岁月匆匆,时光不老,美人有情,岁月无情。说到底了,她不邪不正,端端的坐在那里,是个精灵,是时光本身。

《台北人》一书,一共十四章,对于整本书来说,就她一个主角。其他什么朱青,什么王雄,什么赖鸣升,什么钱夫人都是她衣裳上的点缀。单独辟出任何一章,她又成了冷静的旁观者,“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由此便形成了主角和配角的互动,主客视角的转换,全书和各篇章的统摄和嵌套关系。

白先勇的历史观是宿命的,悲观的看不可逆转的国破家亡,走向衰落。历史动人心魄,但是读白先勇比下的历史却安详哀伤得让人沉醉。这不正常,人作为个体在历史面前总是无力的被压到,即便是在早已成废墟的圆明园里闲逛,也不得不慑服于残垣断壁的水法,杂草丛生的花坛背后烈火熊熊的历史。唯有读《台北人》,小说本身来看,不论是《岁除》,《游园惊梦》还是《国葬》都让人感受不到屋外历史车轮滚滚而过,这是一种在壶中的境界。这种静谧来自于内心世界的自省,也来自于随历史向前的独特视角。由于“尹雪艳”的统摄,除开第一篇之外,剩下的十二篇都随着“尹雪艳”的视角向前铺展。读者犹如置身“尹公馆”这个壶之中,随着奔流的历史漂流向前,笑看各色人物来来往往。同时,这个壶又是相对封闭的空间,给人足够自省的空间,读完每一篇之后回味悠长如花雕。

用弗朗索卡 里卡尔对《人生不能承受之轻》解读的一句话,这就是所谓小写的牧歌,“壶内藏今古”。

《台北人》读后感(3):来自大陆的台北人

如果要给《台北人》写书评,我想最好的一篇应该算是欧阳子的《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毕竟,她从六十年代起便和白先勇熟识,同白先勇等人一道创办了《现代文学》。应该说她不论是对白先勇本人还是白先勇的小说都有比别人更深的理解。

我这篇“书评”不能算作书评,只能算作是一篇关于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一文的笔记。

【原文】我愿将《台北人》的主题命意分三节讨论,即“今昔之比”、“灵肉之比”、“生死之谜”。

<一>今昔之比

【原文】《台北人》中许多人物,不但“不能”摆脱过去,更令人怜悯的,他们“不肯”放弃过去,他们死命攀住“现在仍是过去”的幻觉,企图在“抓回了过去”的自欺中,寻得生活的意义。

《台北人》之中的任务,大约可以分为三类:①完全或几乎完全活在“过去”的人。如尹雪艳、赖明升、朴公、钱夫人等;②保持对“过去”之记忆,却能接受“现在”的人。如:金大班、《花桥荣记》的老板娘等;③没有“过去”,或完全斩断“过去的人”。如:骊珠和俞欣等。他们对前一辈人的感触与行为或漠然,或不解,或缺乏同情。

【随感】我多少也有些怀旧的脾性,总爱去回忆过去的种种。虽然我倒没有历经什么值得“今昔对比”的巨大变故,但那种脾性却像从骨子里带出来似的,总也改不掉。在阅读的过程当中,我感觉欧阳子所说的第一类完全活在过去的人,基本上都是小说的主角。而且我在阅读之后,总会不自觉的对他们施以各种同情和悲悯。

曾经读到过其他的一些白先勇小说很零散、很“教参”的评论,大约是说白先勇对这些不肯放弃过去的人更多的是一种“讽刺”,是对台湾社会的种种现实的“批判”。个人认为,“讽刺”是有的,这种今昔对比的本身就略含有一点讽刺的意味在里面。然而那种所谓的“批判”我倒是觉得有失偏颇。我想,如果我们站在白先勇本人的这个角度上来读,就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白先勇在“讽刺”的背后更多的是一种崇敬,是一种带有敬畏之心的悲悯。正如欧阳子所说的“白先勇对这些大陆人之‘不肯’放弃过去,虽然有一点嘲讽的味道,但我认为却是同情远超过批评,怜悯远超过讥诮”。

另外,对于第三类人,欧阳子说他们是“年轻的一辈,也就是出生在台湾,或幼年时就来到台湾,而没有真正接触过或者认识过中国大陆的外省青年男女。他们是没有‘根’、没有‘过去’的中国人。”看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寂寞的十七岁》中那篇《安乐乡的一日》,在那篇文章里,女主人公依萍或可算作第一类,其丈夫伟成是第二类,而他们的女儿宝莉——一位不愿承认自己是Chinaman的小女孩,就是第三类了。虽然“安乐乡”在美国,但也并不妨碍白先勇“今昔之比”这样一条创作主线的始终贯穿。

<二>灵肉之争

【原文】灵肉之争,其实也就是今昔之争……灵是爱情,理想,精神。肉是性欲,现实,肉体。

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中,“灵”与“肉”之不可能妥协,或“昔”与“今”之不可能妥协,归根究底,起源于一个自古以来人人皆知的事实:时间永不停驻。

白先勇给予最多悲悯的,是抱住“灵”而排斥“肉”的人……对于只有肉性而无灵性的人,如喜妹、阿春,白先勇则不同情,而且鄙视。但他又十分同情那些被现实所逼,不得不接受“肉”,却保留“灵”之记忆而偶然回顾的人。

<三>生死之谜

【原文】细读《台北人》,我感触到这种佛家“一切皆空”的思想,潜流与底层。

另一方面,我觉得白先勇也抱一种“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类似道家哲学之思想。

我觉得他(白先勇)是个相当消极的宿命论者。也就是说,他显然不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操在自己手中。读《台北人》,我们常会碰到“冤”、“孽”等字眼……

【随感】“冤”、“孽”二字在《红楼梦》里再多不过了,而且各种因果,各种前世、现世、后世之说更是不胜枚举。不知白先勇受了多少《红楼梦》的影响。突然想到一点,白先勇的长篇小说《孽子》,这个题目是否也含有类似的意味在其中?我尚未读过这篇,待我看完《孽子》后,或许会有答案。

以上是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我顺便也跟着讨论了两句。个人感觉,《台北人》要好于《寂寞的十七岁》。《寂寞的十七岁》里,属于白先勇“个人化”的东西很多,但是在《台北人》当中,更“社会化”一点。或者说,他所要讨论问题层次更为深刻一些。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寂寞的十七岁》有一些属于白先勇的“试验性”创作。《台北人》是白先勇离台赴美之后创作的,而且,经历了一个“潜心修读西洋小说”的过程(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可以想象,白先勇离台赴美之后,周遭的环境以及他本人的经历都有了巨大的变化和空前的丰富,我想,这对于他小说的创作起到了一个极大的推动作用。我们以为《台北人》较之于《寂寞的十七岁》要成熟很多,那是因为白先勇有了更多的人生体验,由此才能承载更为优质的文学创作。

又及:在阅读的过程当中,发现了广西师大出版社的这一本《台北人》有个非常有趣的小秘密,我放在了“笔记”中:

《台北人》读后感(4):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文_谢长留

终于得偿所愿的看了白先勇的《台北人》,初看各个短篇的荡漾心境,随着一个个故事的曲伸延展,慢慢变得淡然而冷漠,这冷漠中又夹杂着对世事的愤恨和对悲欢离合的怅然所失。

白先勇笔下的人物,各个饱含了崎岖的人生经历,似乎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隐形的重担,过往的青春,流光了力气和勇敢,靠卑躬屈膝的偷生度日。那些小人物或者大人物们,在我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姑娘面前,娓娓颂着一曲曲哀歌。

然而白先勇之所以成为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正是因为他善于把握每个人物的个性伸缩。他太用心,太细心,对情节设定有着让人叹为观止的控制力,精微周到的铺陈每个人物命运的前后左右。就像花光年华偷窥一个人的生活一样,那么巨细靡遗,那么明察秋毫,跨越时光空间的阻隔,将那些陈年旧事,以特殊的视野展现在我们面前。看这本书,就是看一幅幅展现在眼前的旧时画卷,人物刻画活灵活现、入木三分,情节跌宕起伏。正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不想过多的讨论白先勇的身世,喜欢他的人,一定都对他有或多或少的了解。而那些了解又会让人对他有所偏见。我根本无所谓一个人的性取向或者其他什么,经历太多的人情世故,只会让人对周遭的一切丧失耐心,无所谓无关紧要,一切是非曲直都是浮云。所以白先勇在我面前,脱去光环和光鲜的外衣,只跟我讲着一个个发生在台北的故事的寻常人。

他一边讲着故事,还一边悠悠哼两句小调,我被他的悲悯情怀所折服,禁不住跟着悲从中来。

有些人,他们太擅长演绎。提笔练就万丈激情,面子上却依然淡定从容。就像张爱玲,把那些男欢女爱、世事动荡都写得可歌可泣,仿佛人生在世,非要倾国倾城不可。这样白玫瑰红玫瑰的作乱的还有李碧华,她一部《青蛇》将几千年来两姐妹的恩怨情仇尽情倾诉,将那许仙拉下好人牌位。即便如此,她还觉得不够,她还要《胭脂扣》,还要《霸王别姬》,她觉得人生在世,就是要分离,若相爱却不能魂断天涯沦落人,又怎么能刻骨铭心。她把个爱恨写得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不能碰一下。

白先勇,顶顶六尺男儿身,却也有上两位女先生的细腻独到,任你二位辛辣尖酸,任你二位看破看不破,他都不管,他只管沉浸在自己的笔头里,写另一些不同的刻薄的话。白先勇的文章故事,写得多是沦落风尘的儿女,所以嘴皮子够厉害,各个都洞察世事,老辣非常,即便是不小心掉到爱情的陷阱里,也能应付自如,好像永远都不会输一样。那些不会输的好儿女,可都亏了白先勇的本事。谁让他写起来就好比飞流直下三千尺,文字如瀑布一般,直击人心。甭管是金大班,还是尹雪艳;朱青还是云芳老六;你都会觉得看白先勇的文字很爽利。他赋予那些名利场上女人不同命运的同时,也赋予了她们泼辣火爆的脾气秉性,赋予她们一颗被风雨浇得透凉的心,那颗心像一盏明镜,从她们歪靠在门槛上,吐着烟圈的朦胧的脸上就能看出,她们的无所谓已经有一百年那么久那么稀松平常了。

到底是何事让人可以这么看透真假是非。可以从那些小调中,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那么事不关己的讲述。将那些曾经叱咤风云大起大落的台北人,将他们陈年往事如数家珍一般放在菜单上,任君享用。也许是年华消逝,风月无情吧。过去那些姹紫嫣红,翻天覆地的追赶着今日的潮流主张,一个个顾盼生姿婀娜翘首,变化太大了,以至于都要好努力好努力的回忆,才能依稀记得过去的景致。一旦记起,却又如潮水般疯狂涌来,挡也挡不住,既然挡不住,那干脆顺其自然的平铺直叙好了。而像我这么经不起风雨的人,却被这一袭洪水猛兽吞没,早知道这个写了《孽子》的人就是太会讲故事了,还非要再趟这浑水,结果不言而喻,一早被他箍在五指山中,做他的文字囚。

没关系,反正我也学会了他的无所谓,放任他把那颗一降生还热火朝天的心抛得要多远就有多远。无所谓,我乐意自己沉浸其中,反正青春好枞。

《台北人》读后感(5):彼岸旧梦赋

白先勇几个最著名的短篇小说好几年前在燕山出版社的世纪文学60家系列里也是读过的。以我当时的年纪去读《尹雪艳》《金大班》,断是品不出个味道的,只读出了旧上海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读不出身在他乡为异客的落寞;只读出了下等舞女的淫邪往事,读不出她最后一舞的初恋回忆;只以为故事仅仅是风花雪月的拉洋片儿而已,不知道躲在大幕后那个忧患重重年代无情的笑意。

把十四个大陆异乡人的故事都复位到《台北人》这个大标题下时,才豁然开朗。他们是台北人,却也不是;海峡隔断的是空间上的距离,却也不仅仅是,还有时间上的停滞;他们忘不掉的不仅仅是属于对岸,属于过往的人和事,还有他们自己最姣好年代的模样。每一位”台北人“都是带着记忆没能投胎新生活的徘徊客,女人在姹紫嫣红京昆小调中惊醒了已逝的年华,男人在杜康寒茶中温故金戈铁马、青春正茂,都成了时间的鬼,成了记忆的模仿犯。

这次重拾《台北人》其实是因为刚刚结束第一轮演出的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精致的上海话微妙地勾起了我的的本土乡愁。总也不老的万年青尹雪艳勾起了我对家乡上海的疼惜与恻怜,虽然我从来也没离开过她。这套故事适合上了点年纪,有过生活阅历和历史知识的人去读。《台北人》的愁可不是年轻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要读懂白先勇的文化乡愁,首先要从爱惜自己的家乡开始,如果你从未年轻激荡,从未离开过植根之处,从未风光荣耀过,哪知道年老色衰、思念成痴、腐朽绝望的滋味呢。

除去白先勇以第一人称的旁观者视角娓娓道来的新移民群像故事外,若从风格上品析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通过描写莺歌燕舞的风月场来体恤如花女人各自迥异的命运,另一大类是借国军老兵和知识分子之口回忆峥嵘岁月与浪漫情怀,来感叹一代骄子终将逝去的青春。良辰美景奈何天,海市蜃楼迷了眼。

从古到今都有许多战争文学作品是以战时的爱情为切入点的,比如《漫长的婚约》、《青铜骑士》、《战争中没有女性》等等,因为政治的变天而被掐断的姻缘往往是最磨人最叫人唏嘘的。《一把青》里的朱青和《花桥荣记》里的卢先生都是被现实磨掉了幸福的人。在以后战争时代为背景的白先勇小说里,但凡容貌出挑的女性角色都逃不过”白虎星“”妖孽“”重煞“这样的不祥字眼。《一把青》里的空军遗孀朱青是头一个叫人心疼的女性,十几岁的好年纪爱上了英气勃勃的飞行员,辍学私奔,本该是段张恨水式样的鸳鸯蝴蝶梦,可惜硬是被一场内战逼成了阴阳两隔的苦情戏,多少年后辗转到台北,昔日朴素净扮的可人儿成了妖娆泼辣的”赛白光,说着让人面红耳赤的风话,心里还是像十几岁时一样喜欢着空军的俏少爷,成了街知巷闻专爱吃童子鸡的朱大姐。可惜命运何其相似,新的爱人像中了邪般一样死在了飞机上。可是今天依然年轻爽朗的她早已叫人找不到什么话来开导她,若还是寻死觅活,倒对不起这十几年的生活磨砺。新生活有时是需要麻木来换的,悲痛有时是不仁来战胜的。

白先勇笔下女性角色的悲剧就在于她们会依着旧时的习惯来过新的生活。她们的记性太好,又多是感性动物。她们唱着在故乡时唱过的歌;保持着年轻时喜欢异性的口味;穿着鸿翔时装店十几年前的名贵布料,总觉得永不过时;重复着富贵时享过的乐子。在沉湎于旧事物旧心得的过程当中,隐隐约约地人物的命运似乎也和过去重叠起来,东家长西长短的旧事闲扯中倒也能重新精神抖擞起来。在太太小姐的篇章中登场最多的小道具非麻将牌莫属了。《一把青》中为了缓解朱青的郁结,师娘教会了她玩麻将牌:“这玩意儿是万灵药,有心事,坐上桌子,红中白板一混,什么都忘了。”《尹雪艳》里的徐太太就是在四四方方的骨牌里讥讽自己中年遭丈夫背叛的霉运;眼圈烂透的吴经理摸着四喜临门的怪牌,痴颠地预言自己将要否极泰来;两度失去爱人的朱青在饱受打击后依然优雅地拿出待客用的苏州竹子牌,像师娘当年教的一样,装作失忆般笑侃自己的风头又要来了。你们说这一群曾经风华绝代、叱咤风云的思乡客们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男人们的悲剧则在于他们丢失了具有光环的社会属性,却又没能在新的土壤上找到新的社会属性。《岁初》里的赖大哥酒过三巡放出豪言:我当年做连长的时候,他们还不晓得在哪里呢。说起台儿庄战役更是激动得聊起衣服露出碗口大的圆疤,一张脸烧得紫胀。退到台北后无仗可打的人成了荣民医院的采购,却仍旧不肯从光辉岁月里醒来。《国葬》里的秦副官失了跟随半辈子的李将军,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嘴里只会念叨“那些小王八蛋哪里懂得照顾将军,只有我跟了几十年,才摸清了他一身的牛脾气。”《冬夜》里曾经领导五四运动第一个爬上曹汝霖墙头的余教授从意气奋发的革命青年成了酸臭的教书先生,窝在阴雨连绵的寒屋里,为一心想去美国读大学的儿子思忖生计,用同窗好友吴柱国的话说“像我们这样的时代逃兵,有什么嘴脸站出来为五四讲话呢?那些年里,连民国史我都是不愿去讲的。”他们是我们历史书中的隐身人,被抹煞了存在感的人。这样的赖大哥,余教授在当时的台北怕是多如牛毛。他们把诗性血性的一面都留在岸的那一边。

合上整本《台北人》不由叫人感叹开篇的《尹雪艳》竟是最冷静最无悲喜的一篇。在小说集的附录中欧阳子和余秋雨都认为尹雪艳这个人物深具含义,她在麻将牌桌前是个银装素裹的女祭司,是仙,是魔,是冷眼旁观,又悲天悯人的幽灵。而白先勇正是尹雪艳。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尹雪艳在我心中并不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天,因无情而不老;她并是不因为本身不具有乡愁,而把她定义成扼杀思乡客的麻木者。作为新台北人里晚景最体面的人,她在14串梦里反而具有温暖的光芒。在我心中,尹雪艳是百乐门,是国际饭店,是上海滩黄金时代的所有美好,那里有金大班月下被初恋男孩治愈的泪水,也有鸿翔绸缎庄永不褪色的旗袍。她代表的是思乡客记忆中故土的所有意向,是一种思乡文化的母体,也孕育这一群新客人在新岛上绵延他们的故事。她不是“死”,她是“生”。

《台北人》读后感(6):《永远的尹雪艳》写作手法浅析

尹雪艳是白先勇《台北人》中塑造的一个很成功的人物形象。这篇小文不打算解读《台北人》书里的精神内核,而是从作者刻画的尹雪艳入手,试着分析下白先勇是怎么把这个人物写的入木三分的。

起尹雪艳总也不老。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全篇上来一个短句,“尹雪艳总也不老”。不老是尹雪艳给人最大的印象,她像是个守护着老上海十里洋场的梦里人,梦不破,人不老。但这些都是后话,这里我们并不知道尹雪艳是个怎样的人。“不老”,简洁浅白,又带着魔力,让你想往下读,想知道尹雪艳不老的原因。

接着这句不老,作者反而挡开一笔,写从上海到台湾的芸芸众生。曾经的五菱年少,现在有的开了顶,有的添了霜,他们的衰老更加突显了尹雪艳的不老。这些人的境遇如何,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如今降为闲职。但如果只一味的写衰落,又太单薄,反而也写有些人升为大主管。有人升,有人降,这才是人事的沉浮。这些变迁,衬出尹雪艳的不变。她是永远的尹雪艳。

白先勇的小说里,处处透着曹雪芹的影子。最近看白细读《红楼梦》,更加印证了这个想法。不用工笔说眉眼,一句白描说她的衣服和神情。白和素净,是尹雪艳给我们的第二个印象。作者给她配了件素白旗袍,服装反应人物的气质,是曹雪芹的写法。笑是浅浅的,连眼角都不肯皱一下。“不肯”用的好,很传神的写出尹雪艳刻意维持的假笑。神来一句点出人物性格,也是曹雪芹式的。

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尹雪艳也不爱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不错,尹雪艳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副俏丽恬静的眉眼子,但是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见过尹雪艳的人都这么说,也不知是何道理,无论尹雪艳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别人伸个腰、蹙一下眉,难看,但是尹雪艳做起来,却又别有一番妩媚了。尹雪艳也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贴。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但是他们却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儿句吴依软语,心里也是舒服的。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这一段是我在全篇格外喜欢的一段,忍不住整段拿下来,一句句看作者怎么写的那么好。

“尹雪艳着实迷人”。又是一个短句,和第一段的“尹雪艳总也不老”,以及后面的“尹雪艳着实有压场的本领”相互呼应。像是个物理学公理,简短不含糊,同时也不容人置疑。更好的是接下来的的一句,没人能说出她迷人的地方。迷人而不可知,不可知的神秘是最迷人的,让男人女人欲罢不能。尹雪艳像是一个时间的黑洞,吸着对旧时光贪恋的人,渡他们回去。后面的文中,作者直接把尹雪艳形容成一个银装素裹的女祭司。这里还只是引着读者往下看,但已经在逐步营造这种氛围了。

看到这里,读者应该都自己脑补出一个迷倒众生的尹雪艳了。虽然说不出,作者还是尝试着去工笔细画她的美。先是妆容,她不爱擦脂抹粉,最多唇上点着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接着是服饰,又是浑身银白。最后是身量眉眼,雪白肌肤,细挑身材,容长脸蛋。我们以为作者是在尽量把尹雪艳的魅力描绘出来,没想到他一转头又把这些都划去。我们好像看到一个持笔的画家,画的很努力,但是怎么画都感觉没抓到人物的神韵,最后气急败坏的把笔一甩,不住默念着,不对不对,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

可这个画家转头又不甘心,改从她的举手投足画起。伸个腰,蹙下眉,她微仰的头和轻摆的腰。这还不够,还要配上声音,紧要的场子说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这也还不够,正面写完,得从外人的眼中看她。攀不上她台子的舞客,也想在下面望望她的风采,听她讲讲吴侬软语。

文章的开头很慢,在读者面前描绘了这么个谜一样的女人。随后节奏加快,写那些为尹雪艳抛金掷银的男人们,一个个像走马花一样,转眼就到了台北。在这段不断切换的快镜头中,作者给了尹雪艳两个特写。

一个是财阀少老板王贵生说要用金条搭个天梯,把月亮牙儿掐下来,给尹雪艳当头花。看看尹雪艳啥反应?“”尹雪艳吟吟的笑着,总也不出声,伸出她那兰花般细巧的手,慢条斯理的将一枚枚涂着俄国乌鱼子的小月牙儿饼拈到嘴里去。”另一个是尹雪艳成为洪处长夫人后,去参加聚会,她“像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冷艳逼人,踏着风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绅士以及仕女们的眼睛都一齐冒出火来”,“一身银白,歪靠在沙发椅上,嘴角一径挂着那流吟吟浅笑”。比起之前的描写,这里把人物放在快速流动的情节中,一两个特写给我们描绘了一个总是吟吟笑着的冷美人。

接下来时空转换到台北,尹雪艳在自己家开了小公馆,给流亡台北的上海人一个重温旧梦的地方。那怎么来写小公馆呢?二三篇里用了很多铺排来写尹家公馆的排场。比如下面这一段,工笔写了公馆里的陈设:

尹雪艳的新公馆落在仁爱路四段的高级住宅区里,是一幢崭新的西式洋房,有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两三桌酒席。尹雪艳对她的新公馆倒是刻意经营过一番。客厅的家具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倚在柔软的丝枕上,十分舒适。到过尹公馆的人,都称赞尹雪艳的客厅布置妥帖,叫人坐着不肯动身。打麻将有特别设备的麻将间,麻将桌、麻将灯都设计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欢挖花,尹雪艳还特别腾出一间有隔音设备的房间,挖花的客人可以关在里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炉,夏天有冷气,坐在尹公馆里,很容易忘记外面台北市的阴寒及褥暑。客厅案头的古玩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尹雪艳对于花道十分讲究,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常年都送来上选的鲜货。整个夏天,尹雪艳的客厅中都细细的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

来细看看这处的行文,公馆坐落在哪?是栋怎样的房子?客厅里摆了什么?桌椅是什么样式的?沙发上放着什么?靠枕图样是什么样的?坐在上面舒服吗?麻将厅里摆了什么?麻将桌是什么样的?公馆里的摆设是什么样的?有古玩吗?有花吗?这一段从大处写起,最后收笔在客厅中甜腻的晚香玉花香中。我们好像是跟着作者的镜头,在公馆里绕了一圈,置身在这个刻意营造的氛围中。

在这段铺排后,作者把笔力聚焦在一个公馆常客吴经理身上。吴经理人未到场,先闻其声,“阿媛,看看干爹的头发都白光喽!依还像枝万年青一式,愈来愈年轻”。接下来才讲吴经理的身份,和他的长相。吴经理是这个故事里的配角,作者写的笔墨精简,只抓人物要害。一个是他烂掉睫毛的老花眼,另一个是吴经理唱的“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 三两笔就把这么个人写的跃然纸上。当然这个配角是为了带出尹雪艳的周到,逢上吴经理来,她总把“客厅里那架电暖炉移到吴经理的脚跟前,亲自奉上一盅铁观音,笑吟吟的说道: ‘哪里的话,干爹才是老当益壮呢!’”直到这我们才第一次听到尹雪艳的吴侬软语。

这个小高潮过去,接下去又是一段铺排,写尹雪艳不仅迷男人,还迷女人,看她怎么写尹雪艳迷女人:

可是十几年来这起太太们一个也舍不得离开尹雪艳,到了台北都一窝蜂似的聚到尹雪艳的公馆里,她们不得不承认尹雪艳实在有她惊动人的地方。尹雪艳在台北的鸿翔绸缎庄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园里挑得出最登样的绣花鞋儿,红楼的绍兴戏码,尹雪艳最在行,吴燕丽唱《孟丽君》的时候,尹雪艳可以拿得到免费的前座戏票,论起西门叮的京沪小吃,尹雪艳又是无一不精了。于是这起太太们,由尹雪艳领队,逛西门町、看绍兴戏,坐在三六九里吃桂花汤团,往往把十几年来不如意的事儿一股脑儿抛掉,好像尹雪艳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一般,熏得这起往事沧桑的中年妇人都进入半醉的状态,而不由自主都津津乐道起上海五香斋的蟹黄面来。这些太太们常常容易闹情绪。尹雪艳对于她们都一一施以广泛的同情,她总耐心的聆听她们的怨艾及委屈,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把她们焦躁的脾气一一熨平。

这段铺排像是一段快速剪接的快进,如果是电影镜头,估计会扫过一群雍容的夫人,一起逛街听戏,吃桂花汤团。一段铺排过后,作者又把镜头拉近,特写其中的一位宋太太。这位宋太太体型臃肿,老公外遇找了一个身量苗条的小酒女。宋太太心酸,尹雪艳自然成了她倾吐的对象。

第三篇描写了尹公馆里的牌局,也是先紧后松。先是铺陈的写尹雪艳安排宴会的本领,然后再聚焦到某个情景中的对话上。我想说,这样交代背景的写法很值得借鉴。一直连着镜头一个劲儿的赶,读者会觉得节奏太快跟不上,反过来如果每个情景都详细写,把每个人都当成吴经理或者宋太太来写,又太过冗余。第二三篇的节奏刚刚好。

行文至此,终于写到这篇短篇的男主角徐壮图。说是男主角也不妥当,因为他的出现也是在烘托尹雪艳。但作者的确在这个徐先生身上花了比别的男人多的笔墨,暂且称为男主角吧。

因为这个男主角并不是主要人物,作者上来也不卖关子,用一段话,干脆的给读者勾勒出徐先生的人物小传。他哪里毕业,相貌身量。现在哪里就职,家庭状况。寥寥几笔,画出一个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形象。这里的这个形象,和后来命丧黄泉的悲惨,自然形成了一个对比。

第四篇细写徐壮图第一次在庆生会上遇到尹雪艳的情景。短篇里的细写,没法在百十来字里面面俱到。功力全在能否抓住一两个有精气神的人物细节。这段写尹雪艳,我觉得有两个细节特别出彩。

一处是尹雪艳头上的郁金香。她在宴会上一出场,惯常的素净打扮,但为了讨喜气,她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后面说照顾稀客徐先生,说这话时,尹雪艳还是笑吟吟的,发上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的抖动着。两次写这郁金香,大,血红,颤巍巍的。和之前尹雪艳净白如精灵的形象有冲出,但这冲出正是这场戏的关键。这郁金香,与其说是写尹雪艳的装扮,不如说是说写徐先生眼中的尹雪艳。她像是冰冷雪山上冠着的一点红色的热情,热情不稀罕,但是冷美人头上的热情,你说稀不稀罕。另外一个相同的意象是尹雪艳给徐先生的杏仁豆腐,“冰冻的杏仁豆腐”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也是冰冷对鲜红,分外妖娆。

另外一处是写尹雪艳给打牌的徐先生支招。看作者怎么写的:

有一轮,徐壮图正当发出一张梅花五筒的时候,突然尹雪艳从后面欠过身伸出她那细巧的手把徐壮图的手背按住说道: “徐先生,这张牌是打不得的。”

这里的尹雪艳有一连串的动作,她从后面欠过身,伸出细巧的手,按住徐壮图的手背。前面也说,尹雪艳的美丽不只在眉眼间的秀丽,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韵味。如果把这段拍成电影,想象尹雪艳在徐壮图身后这一连串的动作,是不是亲昵中带着点诱惑?再加上句轻盈盈的吴侬软语, 真是要苏到骨头里去了。

所以短篇小说中的人物互动,不在完整细致,只要抓住两三个有精神的点,一写人物全活。写到这,如果是长篇,就应该说他俩日后怎么互动,怎么调情。但这里,作者只说了一句“隔了两日,果然徐壮图又来到了尹公馆,向尹雪艳讨教麻将的诀窍。”把这段结束的干净利落。后来的故事是借由徐太太的口道出。这么写很聪明,把可能三四篇才能交代清楚的故事,从一个女人口里三两句就写明白了。

亲妈,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着泪断断续续的诉说道,“我们徐先生和我结婚这么久,别说破脸,连句重话都向来没有过。我们徐先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一向都这么说:‘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应该放在事业上。’来台湾熬了这十来年,好不容易盼着他们水泥公司发达起来,他才出了头,我看他每天为公事在外面忙着应酬,我心里只有暗暗着急。事业不事业倒在其次,求祈他身体康宁,我们母子再苦些也是情愿的。谁知道打上月起,我们徐先生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两晚三晚不回家。我问一声,他就摔碗砸筷,脾气暴得了不得。前天连两个孩子都挨了一顿狠打。有人传话给我听,说是我们徐先生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亲妈,我这个本本分分的人哪里经过这些事情?人还撑得住不走样?

这么短短一段话,看出徐先生认识尹雪艳之后的变化。经常不回家,脾气也变得暴躁了。这要展开来写,是不是三两笔交代不清的?

好的短篇小说,离不开豹尾。结尾写尹雪艳去参加徐壮图的葬礼,看看这一段。

正午的时候,来祭吊的人早挤满了一堂,正当众人熙攘之际,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全堂静寂下来,一片肃穆。原来尹雪艳不知什么时候却像一阵风一般的闪了进来。尹雪艳仍旧一身素白打扮,脸上未施脂粉,轻盈盈的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的提起毛笔,在签名簿上一挥而就的签上了名,然后款款的步到灵堂中央,客人们都倏地分开两边,让尹雪艳走到灵台跟前,尹雪艳凝着神,敛着容,朝着徐壮图的遗像深深的鞠了三鞠躬。这时在场的亲友大家都呆如木鸡。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次徐壮图的惨死,徐太太那一边有些亲戚迁怒于尹雪艳,他们都没有料到尹雪艳居然有这个胆识闯进徐家的灵堂来。场合过分紧张突兀,一时大家都有点手足无措。尹雪艳行完礼后,却走到徐太太面前,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庄重的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的当儿,尹雪艳却踏着她那轻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一时灵堂里一阵大乱,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过去,吴家阿婆赶紧丢掉拂尘,抢身过去,将徐太太抱到后堂去。

人未到,气场先到。很有红楼梦里王熙凤出场的气势。但尹雪艳的气场是静的,她来了,熙攘骚动的人群都安静了下来。这里描写的尹雪艳,和前面照应。“像一阵风”,“一身素白”,“未施脂粉”,仍旧轻盈盈,不慌不忙。在这场戏中,作者同样抓住了尹雪艳的一个细节,她伸手摸了孩子的头,还和徐太太握了握手。这个细节很耐人寻味,让人猜不透尹雪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她无情中的有情吗?还是场面上做的样子?说实话,我还在想这个细节背后透露的尹雪艳的性格。

更耐人寻味的是后面这段。葬礼后的晚上,尹雪艳家里又搭了牌局,讽刺的是牌局在祭悼会上就约好了。刚死了外甥的吴经理,竟然又带了两个新人来,好像是带了新鲜的贡品来给女祭司上供。牌局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刚死了人。结尾,尹雪艳又笑吟吟的说,“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这结尾好,好在它不停留在徐壮图这一个人的悲剧上。说到底,整个《台北人》写的是一整代人的悲剧。一个徐壮图后面是另一个余经理或者周董事长。人世间的悲剧比比皆是,你难道要为每一个人悲哀吗?吴经理也许看透了这些,在牌桌上找乐子。尹雪艳也许也看透了这些,才在这废墟上造出一个人造乐园,给无数个吴经理,徐经理来醉生梦死,忘记悲伤。故事结束在这,但尹雪艳是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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